《七古•送纵宇一郎东行(1)》
一九一八年四月
云开衡岳积阴止(2),天马凤凰(3)春树里。
年少峥嵘屈贾才(4),山川奇气曾钟此(5)。
君行吾为发浩歌(6),鲲鹏击浪从兹始(7)。
洞庭湘水涨连天,艟艨(8)巨舰直东指。
无端散出一天愁,幸被东风吹万里(9)。
丈夫何事足萦怀,要将宇宙看稊米(10)。
沧海横流安足虑,世事纷纭从君理。
管却自家身与心(11),胸中日月常新美。
名世(12)于今五百年,诸公碌碌皆馀子。
平浪宫前友谊多(13),崇明(14)对马衣带水。
东瀛濯剑(15)有书还,我返自崖君去矣(16)。
词语注释:
(1)送纵宇一郎东行:这是首七言古诗(简称“七古”),最初由1979午第十期(党史研究资料》发表的罗章龙《回忆新民学会(由湖南到北京)》一文揭载。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毛泽东诗词选》编入副编。纵宇一郎,罗章龙东行时的化名,示意以一人纵横宇宙。1918年4月,罗章龙去日本,新民学会在长沙北门外的平浪宫聚餐,为他饯行,毛泽东即以“二十八画生”(二十八画系毛泽东三字的繁体笔画)的笔名,写了这首送行诗。5月7日,罗章龙抵达上海的当天(1915年日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,限期袁世凯签订“二十一条”卖国条约之日),日本政府警察侮辱、殴打中国的爱国留学生,迫使他们回国,致使他未能去日本。罗章龙(1896—1995),湖南浏阳人。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1931年被开除出党。后历任河南大学、西北联合大学、湖南大学等校教授。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。
(2)“云开衡岳”句:衡山在湖南省中部,有“南岳”之称,中国五大名山之一。据罗章龙说,他东行前,连日阴雨,轮船起碇时,积阴转晴。故“云开”、“积阴”,当为记实。
(3)“天马”句:天马、风凰,长沙岳麓山下,湘江岸边两座并列的小山,南边的叫天马山,北边的叫凤凰山。
(4)峥嵘:超群、不凡。屈贾:屈原、贾谊。
(5)曾钟此:历代精英,都曾汇集于湘江之畔,天马、凤凰山下。
(6)浩歌:屈原《九歌·少司命》:“望美人兮未来,临凤恍兮浩歌。”
(7)鲲鹏:这里喻有远大抱负的人。
(8)艟艨:古代大型战船,借指轮船。
(9)吹万里:形容全都消失了。
(10)稊米:形状像稗的杂草,果实像小米。
(11)管却自家身与心:指修养自己。
(12)名世:著名于世。
(13)平浪宫:长沙北门外道教宫边,旁靠轮船码头,故新民学会友人在此为罗章龙送行。
(14)崇明:长江口的崇明岛,今属上海市。
(15)东瀛:东海,借指日本。濯剑:洗剑。
(16)“我返”句:来自《庄子·山木》:“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,望之而不见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,君自此远矣。”
诗歌赏析:
送行赠别,抒怀述志,是古典诗词(包括辞赋)的重要题材之一,并不乏名篇佳构;然而一般的基调都是“黯然伤神者,唯别而已矣。”(江淹《别赋》)毛泽东自铸伟词,落笔扫“积阴”,送行发“浩歌”,不仅为赠别诗开了“新生面”,而且将他那种“指点江山”、“挥斥方遒”的壮怀尽情挥洒。
毛泽东的这首诗,作于“五四”前一年,展示了新文化运动的东风,已经吹到了“天马凤凰春树里”,激起了“洞庭湘水涨连天”的澎湃巨浪。当时,汇集于毛泽东周围的一批才杰志士,“顿觉静的生活与孤独的生活之非”,而追求着“—个翻转而动的生活”(毛泽东《新民学会会务报告》第1号),这个“动的生活”,包括了“纵横宇宙”,负笈出洋,或东渡日本,或赴法国勤工俭学,“—个翻转”则反映了在新文化潮流冲击下,要变革要创造的剧烈的思想变动。毛泽东自己并末出洋.而是送别友人,留在国内,寻求救国济民的道路,找到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。
从诗体上来说,“古体诗难学而易工”。其实,写好古体诗要有深厚的诗古文根柢,学既难,工岂易。毛泽东以七古送行,气度恢宏,诗风纯正,经史子集任意调遣,工巧而不刻意,用典而不艰涩。结尾四句,尤见功力。“平浪宫前友谊多,崇明对马衣带水”,带着众多友人的嘱托,去一衣带水的日本,那里既有中国留日的爱国学生,也有日本的友好之士,“友谊多”与“衣带水”,可谓妙合天成,令人击节。“东瀛濯剑有书还,我返自崖君去矣”,化用古语“书剑”,而以一“濯”字诫勉远行者刻苦磨砺,真是不着痕迹,尽得风流;“我反自崖”直引庄子,赋予新意,以此作全诗结句,戛然而止,徐音绕梁。我们仿佛与诗人一道,目送轮船启碇,依依挥手;“君去矣”与“有书还”,不止对仗工整,更以一“去”字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历史的回省。